江花

2024-04-02 13:55:52 作者:梅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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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江花,尤其是父母雙雙魂歸長江后,我更愛江花??偸怯惺聼o事時,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武昌江灘,坐在水邊的鵝卵石上,發(fā)呆地望著江漢交匯的龍王廟處,江漢朝宗,“滾滾煙波歸大海,滔滔雪浪浸芳洲”,一坐就是半天。那江水泛起的江花,寄托著我無限的思緒。

自鄂南大市小學讀過毛主席“7·16”暢游長江的課文后,長江就流在我的心底,成為我心中的圖騰,一個少年的詩和遠方。但我其實最先是認識漢江的,雖然那時并不知道何為長江,何為漢江。記得是某一個春節(jié)從黃陂外婆家回蔡甸拜年,我緊拽著母親的衣襟,在潮濕的沿河大道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匆匆地穿行。趕到永寧巷碼頭時,黑壓壓的歸客和旅人排成一條長龍。背著沉重行李的母親,在購票隊伍中蠕動,我依然緊拽著母親的衣襟。母親買好票,我們從濕漉漉的跳板進入躉船,再登上泊在江中去蔡甸的小火輪。剛坐好,“突突”的馬達聲震耳欲聾,小火輪開動了,繼而在江上犁出翻滾的道道浪來,像花一樣盛開。我望著這寬闊的水面上往來穿梭的船只,興奮地問母親,媽,這是長江嗎?母親笑瞇瞇地對我說,不是,是漢江。呵,還不是長江。我若有所思,也有點失望和悵然。

后來,從蔡甸省親歸來,坐兩節(jié)鉸在一起的公汽,從漢口到武昌火車站趕回趙李橋的火車。過長江大橋時,母親指著窗外的江水說,看,那就是長江。我聽了,高興地哈了一口氣,吐向車上的玻璃窗,再用手拂拭,然后,臉幾乎是貼著車窗,使勁地看大橋的欄桿外,仿佛要把母親說的長江攝入眼底。哦,浩浩湯湯的長江,真的比漢江水面寬闊得多,水也發(fā)黃得多,茫茫九派,一江春水天際流。但那次因為隔得遠,公汽又在疾駛,我看到了長江,只是看不見江花。

若干年后,離開了大市,我上班了。有次,從鄂南小城坐班車到武漢,為的是去漢口的黎黃陂路維修科里的一臺佳能牌照相機。按到科長的指點,是在中華路碼頭坐輪渡過江的,那才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長江。那天,在輪渡碼頭買好票后,檢票口,如鯽的過江客依次而入,有推著自行車的,有背著包的,有挑著擔的,有空著手的,人們踏上傾斜的跳板,跳板便如波浪上下起伏,登上躉船,候船廳里擠滿了人,彼此的呼吸都能聽到。船終于來了。我看著船徐徐靠上躉船,水手便拋出纜繩把船固定在躉船上。然后先下后上,輪渡打開艙門的一瞬,候船廳的另一側,隔著柵欄的出口處乘客如潮水涌了出來,剎那間,輪渡就清空了。我們的候船廳,門“咣當”一聲,打開了,過江客亦如潮水涌上輪渡。船分兩層,上下只有幾排坐位,其他位置是供人站著的。別人搶座,我卻爬上二層,去了甲板。一聲汽笛,船離開了躉船,掉過頭,劈波斬浪,向江北駛去。江風吹來,帶著濕潤的江水氣息。船駛過的江面,江花翻滾,一群江鷗像逐花的蜜蜂,追著浪花,時而貼得緊緊地飛,仿佛像戀人相依;時而穿過浪花飛,仿佛如飛蛾,不是撲火,而是撲向水面;有時還躥到甲板上,高蹈飛在我們的頭頂,側飛在我們的舉手投足間;有時又飛向輪船的左舷,飛向右舷。那一身潔白的衣袂,多像懵懂而調皮的孩童,又像青春勃發(fā)的翩翩少年。極目楚天,江花無數。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愛憐。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去上海培訓,最便捷的方式是坐江輪。崇望哥幫我買好船票,送我到漢口江漢關附近的沿江大道23號碼頭。臨近碼頭的街面,沒有一天是干的,每天像潑了水似的,銀光閃閃。入夜,街燈灑著昏黃色的光。我登上江申輪,開始了在長江上的航行。夜晚,聽著江浪,仿佛小夜曲一樣鳴唱;晨曦中,佇立船舷,看江花盛開,仿佛是漫長旅程給予我的回響。一個月后,在上海十六鋪碼頭踏上歸航時,溯江而上,看著熱烈的江花,奔騰的江花,我便想念家鄉(xiāng)的江花了。心中有一種歸來的詩情噴出:“恍如隔了一個茫茫世紀后/終于,我又臥在你的桅桿下/聽見了你夜鶯般的歌吟/——哦,故鄉(xiāng)/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你如期歸來的秋天/我又看見了你山野綴滿的瑪瑙似的山楂/那串串火紅是燃燒了一個夏季的思念/一個夏季焦心反轉思側的渴望/我又看見了熟悉的人影和親切的微笑/那是夢中才有過的音容/我又聽見了歡淌的溪水和村子里女人們溫柔有時也粗野的嫉妒的話語/我又聽見了禾場上吱吱啞啞滾動的轤轆和男子漢們揚起的秋收/我又聽見母親從地里回來煮好了晚餐后噴香的吆喝和父親揣著故鄉(xiāng)陳年的米酒哼著小調踩著石板路清脆的音樂/……哦,故鄉(xiāng)/我又看見了你/又聽見了你/那如此真切的一切?!币钅?,我與小伙伴們從重慶朝天門順江東下,穿三峽,過葛洲壩,江花伴我行。到宜昌,送金生、金花北上;到武漢,我和覃抒到港,在江漢關送小唐、小陸、曉青繼續(xù)追逐江花東行;送小波、穗明、韻青、小惠棄舟坐火車南下。我把繾綣不舍的友情,寫進了散文詩《告別的情緒》里,分別發(fā)表在《城市金融報》文學副刊和《長江日報》“江花”文學副刊上,這是我在省級報刊發(fā)表文學習作的濫觴。其后,總有些稚嫩的習作時不時在報刊上露面,尤其是近些年,城市金融報等報刊給我的鼓勵更甚。由此,那些報刊的文學副刊和欄目成了我精神的依戀和仰望的高地。

而長江和江花在我心中發(fā)生嬗變,則是在父母相繼離世后。父親生前,和母親談到百年事,選擇魂歸長江。當時,我們子女親屬怎么也接受不了。但父親說,他作為長江之子,沒有比長江更好的歸宿了。2019年5月,鮮花開遍鄂南時,父親遠行了。當捧著父親伴著鮮花的骨灰撒向長江時,巨大的江花打濕了我的眼睛,淚如江花垂落;送走父親四年后,沉疴在身,終于不治的母親也選擇了魂歸長江。冬月的朔風里,江花涌起,嗚嚎轟鳴,看著母親與長江擁抱,與父親相逢,那一刻,長江就是我的父母,父母也是我的長江了。

女兒說她在大洋彼岸夢著爺爺奶奶了,要我去看看他們。我又站在長江邊,看江濤洶涌,江花爛漫,仿佛看到了父母的一顰一笑,不禁淚濺江花。我改了《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寄托情思:人生代代無窮已,江花年年望相似。不知江花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責任編輯: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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