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鄂南拜年時

2024-03-05 11:08:22 作者:梅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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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一家遠離江北老家,蟄居在鄂南崇陽大市的一所鄉(xiāng)村學校里。幾乎每年春節(jié),由于家大口闊,還主要是囊中羞澀,經濟拮據,往返江南江北,花費不起,因而一家人很少能回老家過年。也因此,我們就很少有去親戚家拜年的機會。

后來,有一年春節(jié),我的同學明輝邀我去他家做客。對此,整天囿在校園打轉的我喜出望外。征得母親同意后,我才有了第一次在崇陽過年出門拜年的經歷。

大概是大年初三吧,母親給我準備了一瓶蘋果罐頭和一包用牛皮紙包的紅糖,當作去明輝家拜年的禮物。這已是當年算得上比較高級的拜年“包”(當?shù)匕菽甓Y包的簡稱)了。那天,我早早起來,在家吃過早餐后,穿著年前仙桃姨幫忙裁剪趕做的新棉衣棉褲,腳上是外婆從江北寄來的一雙新棉鞋,戴著一頂半新不舊的棉軍帽,手拎著包,沿著武長公路出發(fā)了。當時,倡導移風易俗,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不允許拜年,尤其不準攜帶禮包去拜年。路上隔一段就有一些紅衛(wèi)兵戴著紅袖箍,手持紅纓槍設卡檢查攔截,一旦發(fā)現(xiàn),輕則沒收禮包,重則送進大隊辦的學習班。我早有準備,學《閃閃的紅星》里冬子給游擊隊送鹽巴的辦法,已將禮包綁在身上,藏在棉衣里。臃腫的棉襖,還真藏得下千軍萬馬,一點也看不出端倪。一路上,碰到過幾路紅衛(wèi)兵檢查,但都被我搪塞了去,也許他們見我兩手空空,也許他們大多是父母的學生,可能認識我,也許他們根本不認可這種做法,壓根就沒過細盤查,而放行了。

到明輝家附近時,明輝早在村囗等我,老遠就看見了他的身影。其實,明輝家很好找,就在武長公路旁的石灰廠不遠,隔著幾個田塍,就能看到他家的屋堂。明輝姓鐘,這個村莊也大多同姓。進入鐘家大屋,只見黑色的青磚,高高的山墻,飛檐翹角,魚鱗瓦片撲面而來,整個屋堂一進,兩進,圍著天井而建,堂屋、廂房、廚房、豬圈依次擺開,高高的門檻石已磨得發(fā)光,古色古香的花格窗比比皆是,綴滿蟲魚鳥獸花朵的雕花床依然散發(fā)出醉心的美,一張又穩(wěn)又重的八仙桌歷經滄桑,這是鄂南傳統(tǒng)的民居和民居里典型的配飾。天井里的光亮,照在明輝父母笑容可掬的臉上,他們慈祥地望著我,問候我,我連忙打恭作揖,說著母親教我的拜年的吉祥話,并把綁在身上的禮包解了下來,奉送給明輝母親。明輝見如此行狀,會心一笑,肯定知道紅衛(wèi)兵攔禮包的勾當。然后,便急忙扯著我,呼朋引伴,出門去禾場、田間放炮仗,捉迷藏。我一下子融進了他們之中,玩得不亦樂乎。

再回到鐘家時,一桌農家過年的美味佳肴已端上了擱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明輝的父親招呼我坐好,明輝緊挨著我。雖然那是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但農家的年還滿是那么濃濃的味道,殺豬宰雞,腌魚熏肉,磨粉打豆腐,一樣都不會少。只是一年僅此一回,反而隆重而有儀式感。所以,明輝家的年飯上,熏的臘魚臘肉自不必說,那是崇陽城鄉(xiāng)的當家菜;還有炸蛋卷,炸豆腐,臘肉綠豆炆線粉;千張、苕粉坨也不缺,黃黃的酸菜,紅紅的腌辣椒和辣椒酢正月里更少不了,最是那鮮嫩的白菜苔,又粗又壯,帶著春天的氣息。滿眼的珍饈,勾起我無限的食欲。盡管明輝的父親一個勁地勸我多吃雞魚肉,但也有兩樣東西,我不敢下箸。一是三四兩一塊的肥肉(這是崇陽特色),那晶亮的油汁閃著銀光,肚里再沒油水,再貪吃的人也要猶豫,不敢貿然動手;再就是一條全魚,幾乎一桌人沒人動筷子,傳說是給客人的看貨。明輝的父親還端來了燙好的崇陽糯米甜酒,那是一種喝起來沁甜,卻易醉人的“妖精酒”。我之前沒喝過酒,卻經不起明輝勸,便嘗了幾杯。沒想到,一會兒,臉就發(fā)燙,緋紅起來。

當我酒足飯飽,準備下桌時,明輝的堂兄君祿提著一只大竹籃過來,站在我們桌子邊。只見竹籃里,盤子疊著盤子,碗摞著碗,也是臘魚臘肉雞,也有炸豆腐,炸蛋卷等菜肴。我有點莫名其妙,這是什么搞法?原來,君祿是父母的學生,聽說我來了,他一定要盡地主之誼。只聽他對明輝說,梅老師的兒子過來了,這大過年的,怎么也要喝我家的一口酒吧。于是,就讓明輝的弟弟把桌子上沒吃完的菜肴撤下,然后,擺上他用竹籃提來的一桌菜肴,酒是一只漂亮的銅壺裝來的。剛才還是明輝家的菜肴,現(xiàn)在已然換成了君祿家的。桌上的人不變,只增加了君祿。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又吃了一餐,又喝了一頓酒。君祿家的菜我已嘗不出味來,但他家的酒,明顯比明輝家的酒勁要足,也沒有那么甜,喝起來有如高度白酒,進口時,像一團火直進腸胃。據說,這種酒在釀造時,和釀白酒的方法無異,因而度數(shù)高,且米酒醪糟放得少,故而沒那么甜。

勸吃勸喝,這還正在醉醺醺之間,我已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又有一人如君祿先前一樣,提著竹籃來了。我驚訝得不得了,怎么還要吃啊?現(xiàn)在,已記不清來人叫什么了,只知道了他也是父母的學生,他如君祿一樣要作東請我。他毫不客氣地把君祿家的菜撤進君祿的竹籃里,又把自己的菜肴擺上桌,再給每人斟上米酒。我們桌子上原有的人不減,又增加了他一個。推杯換盞重開宴。但那桌菜,我基本沒吃一口,酒盅也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那天,從中午到日頭偏西,就沒離桌,實在是吃不下,喝不進了,肚皮撐得渾圓,以致聽著吃字都想吐。后來,怎么回去的,一點也不知道。

現(xiàn)在,物資豐富了,拜年的禮品多了,但那次拜年的經歷,我記憶猶新,尤其是一家接著一家換著宴客的方式,我更終生不忘。只不知,而今過年,崇陽還有如此宴客的方式不?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

責任編輯: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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