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附近的兩個地方

2023-07-03 15:06:38 作者:張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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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灣泥 記者 劉陽攝

延安附近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南泥灣,位于延安東南45公里處;一個是瓦窯堡,位于延安東北95公里處。兩地如今均屬延安市管轄,在中國革命史上,均是與延安精神相融共生、相得益彰的地方。

30年前,我在西北當記者,多次訪問延安,也在去壺口的途中三次路過南泥灣,只是未曾去過瓦窯堡。此次舊地重游,發(fā)現(xiàn)兩點明顯的變化。

一是交通徹底改觀,當年崎嶇不平的山間土路變成了高速公路,西延動車兩個半小時,南泥灣機場通航27個城市;二是飛播造林大見成效,當年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已經(jīng)全部綠化了。而讓我感觸更為深刻的,是對歷史的認知。延安不必細說,人們耳熟能詳,這里側重說說南泥灣和瓦窯堡的觀感。

先從西安說起。重訪陜北之前,我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紀念館里看到一部黑白無聲紀錄片,名為《通往延安之旅》,時長21分鐘49秒,是瑞士記者瓦爾特·博斯哈德拍攝的。遺憾的是,這部影片直到2013年,即在拍攝75年之后,才由瑞士理工學院捐贈給西安“八辦”。但是,它依然讓我們肅然起敬,因為它真實地記錄了當年從西安到延安的艱難旅途,以及延安軍民的精神面貌。

人們熟知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是1936年7月到訪延安的,后來又在1939年第二次訪問延安,最后寫出著名的《紅星照耀中國》(西行漫記)。他的夫人海倫·斯諾是在1937年春天到訪延安的,最后寫出了《續(xù)西行漫記》《延安采訪錄》《中國為民主奠基》等一批著作。而瓦爾特·博斯哈德,是第一個訪問延安的歐洲記者,時間在1938年。他拍攝的這部黑白紀錄片,是外國記者在延安拍的第一部攝像片,也是最早出現(xiàn)毛澤東形象的紀錄片。正是他們的報道,還有史沫特萊、愛潑斯坦、福爾曼、斯特朗等許多外國記者的報道,讓世界了解了中國革命,了解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通往延安之旅》所展示的艱苦路程,今天坐在延安的動車上是難以想象的。如今坐動車只要兩個多小時,而當年坐汽車要五天,山路崎嶇,下雨泥濘,還要時刻防備敵匪襲擊。1937年,周恩來及衛(wèi)隊就曾在途中遭遇土匪,副官陳友才等20多名警衛(wèi)在抵抗中犧牲。周恩來一直保存著幸存者的合影,直到去世時,內(nèi)衣口袋里還裝著這張照片,背面寫著:“勞山遇險,僅存四人。”

與這種艱辛形成對比的是一個數(shù)據(jù):抗戰(zhàn)期間,僅從八路軍西安辦事處介紹到延安參加革命的青年知識分子就有4萬多人。他們之中,不乏家境殷實、生活優(yōu)渥者,甚至還有不遠萬里歸國抗日的華僑青年。是什么力量激勵著有志青年不畏艱苦奔赴延安的呢?

這個問題,南泥灣讓我有了深切感悟。

30年前我去南泥灣的時候,沿途還是山間土路,當年大生產(chǎn)的遺址還處于原生態(tài),道路兩側的窯洞已無人居住,尚無紀念館。那時我對南泥灣精神的了解,僅限于一支歌。而這一次重訪之前,我在西安旁聽了一天的南泥灣精神研討會,同時讀了一本50萬字的論文集。我的習慣是,走萬里路,需要帶一本書。這一本文集,讓我對南泥灣的理解超過了既往。

如今的南泥灣,已經(jīng)是一個阡陌縱橫、水田如鏡,集革命歷史展覽、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示范、干部教育培訓為一體的現(xiàn)代化小鎮(zhèn)。在這樣的景象中,我看到了什么呢?

讓我駐足尋覓的,不是那些勞動的場景和豐收的數(shù)字,而是那些精神概念背后的歷史信息。

我看到了毛主席給王震的題詞:“有創(chuàng)造精神。”

南泥灣創(chuàng)造了什么?不是歷史上已有的“屯田制”,不是每日刷新的開荒紀錄,而是以農(nóng)為主,百業(yè)俱興,“打下了一個能夠達到完全自給的經(jīng)濟基礎”“不要政府一粒米、一寸布、一分錢”。毛主席在陜甘寧邊區(qū)干部會議上說:“這一個創(chuàng)造,對于我們的民族解放事業(yè)該有多么重大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這時候才算是不依賴蘇聯(lián)的外援,真正獨立自主了。

我看到了毛澤東給359旅供給部政委羅章的題詞:“以身作則。”這個成語可以說是毛澤東的創(chuàng)造,并成為對全黨干部的基本要求。典籍中有此含義的出自《論語·子路》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羅章是江西人,他把家鄉(xiāng)種植水稻的技術引入了南泥灣。為了指導全旅的生產(chǎn),他扛著一把镢頭,走遍了26萬畝土地的所有生產(chǎn)點。由于過度勞累,跌入深溝,身負重傷。

當年在南泥灣,每一個領導干部都是羅章這樣的形象。毛主席在邊區(qū)勞模會上說:“你們359旅的干部,從旅長到排長,在大生產(chǎn)運動中,以身作則,身先士卒,表現(xiàn)出高度的創(chuàng)造精神,不愧為全軍的模范。”

美國合眾社和倫敦《泰晤士報》駐華記者哈里森·福爾曼,到南泥灣采訪后寫道:“王震旅長的雙手,像他的部下一樣,由于勞動而生滿了老繭。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軍隊。這樣的軍隊是不可戰(zhàn)勝的。”

其實,不僅是359旅,中央領導同志也在艱苦奮斗。毛澤東自己也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還種了一塊菜地;周恩來、任弼時也成了紡紗能手。朱德先后8次到南泥灣勘察,“鳥獸縱橫,蒿蓬塞路,晚上只能找一個茅棚住宿。”

1943年1月,在西北局高干會議上,中央對大生產(chǎn)運動中22位領導干部進行表彰,有王震、晏福生、羅章等。毛澤東給他們每個人都寫了一句題詞,如今集中展示在紀念館的收官之處。

于是,我有了一點新的感悟,南泥灣精神除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首先是領導干部以身作則、敢于創(chuàng)造。

現(xiàn)在南泥灣紀念館的名字,叫“南泥灣大生產(chǎn)紀念館”。解說員對南泥灣精神的概括是八個字:“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細細想來,其實是不夠的。在南泥灣精神研討會上,對于南泥灣精神的內(nèi)涵,南泥灣精神與延安精神的關系,與新疆兵團精神、北大荒精神之間的關系,有許多新的探討。

出席此次研討會的,有羅章的兒子羅海曦,國防大學榮休教授。他在研討會上談到,359旅不僅生產(chǎn)是模范,打仗也是勁旅。

這個問題很重要,涉及軍隊的職能,不要以為359旅僅僅會種地。對此,新疆部隊老同志都了解,而很多青年人可能是不了解的。359旅在南泥灣大生產(chǎn)之后,從延安一直打到了廣東,然后又歷經(jīng)坎坷返回延安。新疆部隊老作家丁朗在晚年寫了一部長篇小說《突圍》,就是寫359旅“南下北返”的事跡。

其實,早在南泥灣時代,毛澤東對于軍隊從事生產(chǎn)和經(jīng)商就有清醒的認識。他認為,軍隊的生產(chǎn)自給,“是落后的、倒退的”,因為“我們違背了分工的原則”。“現(xiàn)在世界上,任何文明國家的軍隊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也不應該有什么生活資料生產(chǎn)自給的怪事了。”那么,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是因為國民黨對邊區(qū)的封鎖,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我們這樣做,就是進步的了”“實質上是進步的,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

除了應對外部封鎖,大生產(chǎn)運動也來自內(nèi)部需求。南泥灣大生產(chǎn)和同時期的雙擁運動,成為密切黨群關系、軍民關系的兩大法寶,成為展示共產(chǎn)黨人初心使命的象征。

在歷史上,范仲淹曾經(jīng)鎮(zhèn)守延安,他提出的“先憂后樂”思想,封建時代很少有官僚能夠做到。而在延安時代,在南泥灣,人民看到了這種精神。吃苦在前,享樂在后;一級帶著一級干,一級做給一級看;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先做到,要求別人不做的自己堅決不做。中國共產(chǎn)黨最寶貴的這些特質,集中體現(xiàn)在南泥灣精神中。

在紀念館的墻上,有一首朱德寫給董必武的詩:

“歷年征戰(zhàn)未離鞍,贏得邊區(qū)老少安。耕者有田風俗厚,仁人施政法刑寬。實行民主真行憲,只見公仆不見官。陜北齊聲歌解放,豐衣足食萬家歡。”

只見公仆不見官,豐衣足食萬家歡。這就是南泥灣精神最為震撼人心的地方,就是千萬青年不怕艱苦奔赴延安的精神動力。

在延安期間,接到老朋友李茂林的電話,他正在瓦窯堡寫劇本《謝子長》,我們便驅車去看他,正好補上瓦窯堡這一課。

茂林就是子長人,影視界的黨史專家。我在蘭州當記者時,他是軍區(qū)電視藝術中心主任,著作等身,為人直率。他有過三次入伍的傳奇經(jīng)歷,寫過《陳云回鄉(xiāng)》《血祭三八線》《解放海南島》等幾十部影視劇本。倪萍主演的電影《祁連山的回聲》,就是他的作品。由于這部電影,時任蘭州軍區(qū)政委的肖華召他第三次入伍。這種情況在和平年代僅此一例。由他來講瓦窯堡,講謝子長,比解說員生動得多。

瓦窯堡原名“望瑤堡”,是王母娘娘與天廚總管瑤妃的一個神話傳說?,庡挚雇跄改锬锏膶V疲o黃土高原留下了五谷雜糧和煤炭、石油。子長為這個傳說還申報了非遺,在七棱山上修了“天梯”。但是真正讓瓦窯堡名揚天下的,是它在中國革命史上的獨特地位。

毛澤東在長征途中,獲悉陜北有紅軍,因而確定了長征的最后目的地。當時,瓦窯堡是陜甘革命根據(jù)地的中心。中央領導機構到陜北,最先駐地是瓦窯堡,后來才轉到延安。

遺憾的是,毛澤東并沒有見過謝子長。中央紅軍到達陜北時,時任陜北紅軍總指揮、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負責人謝子長在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已經(jīng)去世8個月了。毛澤東后來三次為他題詞,并題寫了近300字的碑文,高度評價他為中國革命開創(chuàng)陜北根據(jù)地的功勛。他是被毛澤東題詞最多的革命烈士。

在某種意義上,沒有瓦窯堡就沒有延安。但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中央紅軍不到陜北,劉志丹等陜北蘇區(qū)的領導人就完了。當時,陜北紅軍并不知道中央紅軍的下落,中共陜甘晉省委實行錯誤的肅反政策,把劉志丹等人都作為敵嫌關押起來,危在旦夕。就在這時,中央紅軍到了陜北,中央聞訊派董必武等組成五人小組進行審查,“刀下留人”。

中共中央在1935年11月7日進駐瓦窯堡,當天就安排與劉志丹等見面。毛澤東見到他們之后,聽說還有300多名“反革命嫌疑犯”沒有做結論,立即責成徐海東親自抓落實。11月30日,時任中央負責人張聞天主持會議,正式為劉志丹等同志平反。

所以,瓦窯堡是紅軍長征的落腳點,紅軍抗日東征的出發(fā)點,也是糾正左傾路線、開創(chuàng)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轉折點。前兩點已經(jīng)是歷史,而后一點,仍然有長遠的啟示意義。

讓瓦窯堡彪炳史冊的是瓦窯堡會議。中共中央在這里確立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總政策,解決了遵義會議沒有來得及解決的黨的政治路線問題,扭轉了“左”傾錯誤造成的長期孤立的狀態(tài)。從此,蘇維埃工農(nóng)共和國改為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改變了對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民族資產(chǎn)階級、富農(nóng)以及對華僑的關門主義政策。并由此展開對張學良的東北軍、楊虎城的十七路軍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史稱南線統(tǒng)戰(zhàn)),以及對國民黨84師高桂滋部、86師井岳秀部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史稱北線統(tǒng)戰(zhàn)),進而推動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開創(chuàng)了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抗日的新局面。

正是在此時,從莫斯科返回的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張浩,順著紅軍的布告,找到了瓦窯堡。毛澤東聞訊從前線趕回瓦窯堡。張浩傳達了共產(chǎn)國際的指示,為解決張國燾的問題立下大功。張國燾不得不取消南下企圖,北上與中央會合。中央紅軍由此避免了分裂的危險。張浩后來擔任129師政委,他因病去世時,毛澤東等中央領導親自執(zhí)紼抬棺,守夜護靈。

徜徉在瓦窯堡那一排普通的窯洞,回望那一段被毛澤東稱為一生最困難的歷史,令人深切感受到,瓦窯堡會議具有與遵義會議同樣重大的歷史意義。

一個南泥灣,反映了延安時期官兵一致艱苦奮斗、領導干部以身作則的優(yōu)良作風;一個瓦窯堡,見證了錯誤路線的慘痛教訓和正確路線的導航作用。

“我們?nèi)魏我粋€紀念活動,都不是為了紀念而紀念。”今天參觀南泥灣、瓦窯堡,讓我們想到什么?

艱苦奮斗不是一句口號,關鍵是領導干部能不能帶頭艱苦奮斗。

實事求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關鍵是敢不敢堅持真理,修正錯誤。

我們過去經(jīng)常講從勝利走向勝利,其實,有很多時候是從失敗走向勝利的。戰(zhàn)爭年代,“每戰(zhàn)必有總結”;重大會議,逢會必有批評。我還記得,當年在楊家?guī)X黨的七大會場參觀,兩側墻壁懸掛著24面黨旗,分別插在六個旗座上,每個旗座上都標有八個大字:“堅持真理,修正錯誤。”七大會議上,有三分之一的中央委員作檢討,而七大形成了全黨的空前團結。

于是,我理解了,為什么華僑領袖陳嘉庚從重慶到延安,只吃了一頓飯,就認為“中國的希望在延安”;為什么連西方的記者也公開報道贊美延安的風氣;為什么會有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奔赴延安……我也理解了,黨的生命力戰(zhàn)斗力來自于哪里?

我們這個黨最精華的東西是在延安時期形成的,包括南泥灣,包括瓦窯堡。南泥灣讓人民群眾看到了共產(chǎn)黨人的初心和力量,瓦窯堡則展現(xiàn)了共產(chǎn)黨人敢于自我糾錯的胸懷。在南泥灣大生產(chǎn)之后,就是七大;在七大之后,就是三年解放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其實打得是人心向背,所有的民主黨派都轉而擁護共產(chǎn)黨,連國民黨也知道自己不行了。

歷史是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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