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和“文章巨公”楊維禎都曾為一個叫李恒的青年儒生留下墨寶，并附有14位同時代文人題跋。而緣起，竟是這些活躍的文藝領(lǐng)袖們?yōu)榱死詈闼?ldquo;壺月軒”溫居。
楊維禎 1369年作 壺月軒記 冊頁 （五開十頁）作者楊維禎尺寸33×25.5cm×10估價咨詢價拍賣時間2021-06-06拍賣公司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楊維禎為李恒所書《壺月軒記》時，時年74歲了。那時的楊維禎早已成為江南文人圈的核心人物，鐵崖派的領(lǐng)袖，文壇的領(lǐng)軍，江南諸生大多拜其門下，可謂一呼百應(yīng)。
楊維禎像 吳偉 《鐵笛圖卷》（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隨著北京保利2021年春拍楊維禎重要書跡《壺月軒記》現(xiàn)身，加上臺北故宮所藏倪瓚《壺月軒圖》，李恒鮮明地“出現(xiàn)”在視野的同時，也讓人不解：年齡、階層、社會地位差別如此懸殊，楊維禎為什么要為李恒所筑“壺月軒”撰寫軒記？
我們嘗試從楊維禎《壺月軒記》入手，透過元代文學(xué)藝術(shù)群體的交往找到答案。
李恒是誰？
關(guān)于李恒，歷史并沒有為我們留下太多資料。除了楊維禎為李恒“壺月軒”所作軒記外，另有倪瓚為其所作《壺月軒圖》（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從這兩則記錄，我們可以勉強(qiáng)拼湊出一個這樣的李恒：江陰人、家境貧寒，因避兵禍徙居上海，以耕釣為業(yè)，書畫自娛，不茍仕進(jìn)，在清貧中堅守其志，求學(xué)日進(jìn)，德行益明，有隱逸之風(fēng)。李恒先裔由福建遷至上海，南宋大儒延平先生李侗為福建人，時人稱其人品為冰壺秋月，李恒居處取號壺月，有傾慕向往之意。
楊維禎 壺月軒記 冊頁 水墨紙本 33×25.5cm×5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就是這樣一位無權(quán)無勢的外地青年學(xué)子，文壇盟主楊維禎卻不吝溢美之詞，毫無敷衍。
從行文來看，《壺月軒記》中，這一段非常值得我們關(guān)注：
“余放舟黃龍浦達(dá)口海，必道過其門，過必觴余于軒，繙校經(jīng)典，辨書畫已，則乞題其顏而併以記行。”
在尊親尊老的文化氛圍中，一位身居高位的長者，每次行舟到黃龍浦達(dá)口海，都要登門拜訪，與李恒繙校經(jīng)典，辨書畫已，詩詞相和，相談甚歡。其豁達(dá)大度、不拘世俗禮節(jié)，提攜后輩之拳拳之心，可見一斑。
楊維禎 壺月軒記 冊頁 水墨紙本 33×25.5cm×5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行文真摯，書法方面，楊維禎也是一絲不茍。前邊我們提到，撰寫這篇軒記時，楊維禎已經(jīng)74歲了?！秹卦萝幱洝酚嬍_，內(nèi)有楊維禎五開，烏絲欄，行草書37行， 436字，每一字章草筆意濃郁，用筆老辣，氣勢奔放，可謂變化多端。然又字字珠璣，線條特性涇渭分明，筆鋒銳利。
楊維禎 壺月軒記 冊頁 水墨紙本 33×25.5cm×5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有學(xué)者指出，自至正二十五年（1365）至其生命結(jié)束，可視為楊維禎晚年書作“豪華落盡見真淳”之時，是楊維禎章草與行草相結(jié)合的章草書創(chuàng)格階段。以《夢游海棠詩卷》、《元夕與婦飲》、《張氏通波阡表》、《壺月軒記》為代表，書寫似閑庭信步灑脫自然，酣暢淋漓之處仍見其奇崛古拙之態(tài)，可謂人書俱老，隨心所欲不逾矩。在形式上，行草書中間雜草篆，使用古字、奇字、冷僻字，增加了奇詭怪異之態(tài)；章草筆法和行草書筆法充分融合，使得書寫更加流暢、更加富有抒情性。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的書風(fēng)令人耳目一新。楊維禎書法最為值得注意的成就，也在此時呈現(xiàn)出來。
楊維禎 壺月軒記 冊頁 水墨紙本 33×25.5cm×5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可以看出，之于《壺月軒記》，楊維禎并非磨不開面子，草草撰寫，敷衍了事。他非常認(rèn)真，甚至有些鄭重其事。
事實上，當(dāng)我們翻看楊維禎所作札記時， 如此飽含熱情地贊揚(yáng)后輩及底層人物可以說是常態(tài)。元代萬年，寓居松江的楊維禎曾為嘉定“剃頭匠”王輔撰文，稱世代不以耕地為主業(yè)的人很多，并列舉漁人、商人、工匠等業(yè)，以此證明，剃頭匠并非低等職業(yè)。
楊維禎 壺月軒記 冊頁 水墨紙本 33×25.5cm×5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這段文字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在封建社會，“剃頭匠”的社會地位始終低下，更何況王輔祖孫數(shù)代都在下層社會以理發(fā)為業(yè)。自己身居文壇霸主，卻用如此筆墨頌揚(yáng)“百業(yè)平等”，楊維禎之不落俗套、標(biāo)新立異，躍然紙上。
《壺月軒記》中的元賢題跋
北京保利2021春拍呈現(xiàn)
這種致力于泯滅人群、階級的差別，追求平等的自由觀念，是楊維禎思想的核心。因為長期混跡于市民社會，與市民、商人、工匠互相幫助，相互借重，楊維禎很少傳統(tǒng)文人的傲慢和偏見，其倡導(dǎo)平民意識，鼓吹勞心與勞力平等，也可以說達(dá)到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先進(jìn)程度。
從這個意義上講，為后輩李恒費(fèi)心費(fèi)力地撰寫軒記，也是其平等觀念的體現(xiàn)——位尊者并不為尊，后進(jìn)者亦非為卑。
李恒與倪瓚
《壺月軒記》的背后，是楊維禎的先鋒性品格，更是一個雅集的黃金時代。
這篇《壺月軒記》中，除楊維禎親書外，還另有五位元賢題跋。且僅在此軒記的兩年后，倪瓚就同為李恒所筑的壺月軒作畫，且另有數(shù)名元賢題跋。如果這兩組作品結(jié)合在一起，楊維楨書法、倪瓚繪畫包括14位元人題跋，這幾乎圈出了元代晚期松江地區(qū)文藝活躍的領(lǐng)袖們，也間接代表了他們的交往范圍。詩壇畫壇領(lǐng)軍人物特地為同一年輕人撰文作畫，并非一種巧合。
倪瓚 《壺月軒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館藏
元末的江南，雅集活動有多繁盛？史上曾有這樣的記載：
“元季吳中好客者，稱昆山顧仲瑛、無錫倪元鎮(zhèn)、吳縣徐良夫，鼎峙三百里間，海內(nèi)賢士大夫聞風(fēng)景附。一時高人勝流，佚民遺老，遷客寓公錨衣黃冠，與于斯文者，靡不望三家以為歸。”
江南巨賈，雅好文事。何良俊提到的徐良夫達(dá)左、呂磺溪、曹知白、楊謙竹西、都是和史上赫赫有名的顧瑛相似的著名的雅集主人，這些雅集之間的參與者又多有重合和交流，共同形成了以雅集為聯(lián)系網(wǎng)絡(luò)的江南文人圈。倪瓚、楊維禎便是其中重要組成人員。
倪瓚 《壺月軒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館藏
雅集期間，文人泛舟清游，置酒張樂，眾人分韻賦詩，以詩畫相和。江南文人圈內(nèi)，像楊維禎、倪瓚這般為同一人賦詩作畫，十分多見。在倪瓚晚年長期的漂泊生活中，徐達(dá)左的雅集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楊維禎也是此地的?？汀Ｄ攮懺鵀樾爝_(dá)左畫《耕漁軒圖》，圖后還有多位文人所寫的《耕漁軒記》、《耕漁軒說》、《耕漁軒銘》等眾多詩文題跋；朱德潤也曾為徐達(dá)左畫《耕漁軒圖》，倪瓚有跋曰《題朱澤民為良夫作耕漁軒圖》。
倪瓚 《壺月軒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館藏
元末文士楊謙的竹西草堂同樣是雅集的重要場所。建成不久，楊謙請張渥作畫，又請楊維禎書《竹西草堂記》于其后，趙雍等人的書畫唱和都是后來造訪草堂的時候留下的。在《楊竹西小像》后有元鄭元佑、楊維禎、馬琬、王逢等題九段題跋，這些人與《竹西草堂圖》上題跋的幾人一樣，也都是玉山雅集的?？?，而且在其他雅集中也常見到他們的身影。
王繹、倪瓚 楊竹西小像 元 紙本墨筆
縱27.7厘米，橫86.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顧瑛的玉山雅集，常被人與宋王詵的西園雅集相提并論。在這場雅集中，張渥作《雅集圖》，楊維禎主筆《雅集記》，文中記載，此次雅集期而不至者中便有倪瓚。
那么，在文壇德高望重的老朋友，共同為外鄉(xiāng)學(xué)子李恒揮筆，背后透露出什么信息？
這還要提到，元末江南雅集的民間性質(zhì)。同宋代雅集相比，元末江南雅集更多的是民間主導(dǎo)的極具開放性和包容性的交流活動和文化氛圍。
楊維禎《竹西草堂記》（局部）1349年作
遼寧省博物館藏
同宋代士大夫們聚集于駒馬宅邸時所具有縱橫裨闔的廟堂氣象相比，元末雅集中，只有少數(shù)文人曾在中央任職，即便如此，這類人在雅集中，也是“為人不事奔竟,淡然以詩酒為樂”。也正因為江南地區(qū)并沒有濃烈的黨爭氣息，政治環(huán)境較為寬松，因此，雅集中更多的是從容與愜意的享樂態(tài)度，使得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知識階層一直在淡化個人對國家社會的政治責(zé)任，轉(zhuǎn)而關(guān)注自身心性和精神氣度的超越——建功立業(yè)，最后不過過眼云煙，留存于世的，只有文字相酬、彈琴揮灑間的風(fēng)流氣度。
楊維禎《張氏通波阡表》 （局部） 1365年作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也正因如此，元末江南雅集中，取士的標(biāo)準(zhǔn)不再是其人背后的政治勢力，更多的是，是其高邁品行。這可能也是為什么，清貧中堅守其志，德行益明，有隱逸之風(fēng)的外鄉(xiāng)學(xué)子李恒，能同時得到兩位前輩青睞的重要原因。
楊維禎與文徵明
楊維禎與倪瓚&李恒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文徵明&仇英——兩人生活年代相差不遠(yuǎn)，人物關(guān)系均為前后輩，對后輩都有提攜之功。
長期以來，文徵明被認(rèn)為是仇英的摯友、前師，對其極力提攜。被人們引用最多的題跋為下：
仇英 《玉洞燒丹圖》 上有文徵明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徵明在《題仇實父“玉洞燒丹圖”》中寫道：“精細(xì)工雅，深得松年、千里二公神髓，誠當(dāng)代絕技。雨窓（同窗）無聊，據(jù)案展閱。不覺情思飛揚(yáng)，漫賦短句”。
文徵明《小楷“趙飛燕外傳”跋》
2020年北京保利拍賣十五周年慶典拍賣會拍品
在《小楷“趙飛燕外傳”跋》中寫道：“精細(xì)合矩，不爽毫發(fā)。龍眠復(fù)起，亦必心服。余故喜而備書。全文析而各系其圖。之后聊以娛目，非敢云好奇也”。
然而，這兩個題跋的共同點在于，在寫到仇英技法之前，文徵明花了大量筆墨，為畫面意境賦詩，且詩文與仇英毫無關(guān)系。更何況，對于仇英的《玉洞燒丹圖》，文徵明再喜歡，也是“雨窓無聊，據(jù)案展閱”；而在《小楷“趙飛燕外傳”跋》中， “精細(xì)合矩，不爽毫發(fā)”指的是仇英臨摹李公麟，能做到絲毫不差。對其本身的技法，沒有絲毫評說。
仇英 《梧竹書堂圖》 上有文徵明題跋
上海博物館藏
在文徵明給仇英的題跋中，確實也有僅論述仇英才情的，在《題梧竹書堂圖》中，他寫道：“年來無夢入京華，才盡文通敢漫夸。但得池頭頻賦草，不須筆上更生花”。但細(xì)閱后會發(fā)現(xiàn)，此畫有三人題跋，王寵、文徵明、彭年，三人語句相差無幾，少真誠點評。
甚至，在文徵明給仇英畫作的題跋中，還有這樣的描述：
文徵明跋《春江圖》
2010年保利5周年秋拍拍品
嘉靖己亥(1539年)六月十又三日,偶避暑于竹林精舍。石峰毛君出仇實父所畫春江圖,精妙入神,索余題之。遂錄二作于后。倉卒應(yīng)命,殊覺無贅可笑。徵明。(文徵明跋《春江圖》)
嘉靖庚子(1540年)春三月六日，文徵明書于停館。(文徵明跋《雙駿圖》)
文徵明跋《職貢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乃實甫所摹王子正筆也。人物清麗，樹石秀雅，臺榭森嚴(yán)，畫中三絕，兼得之矣。國光兄寶而藏之，出而示予者三。遂心會其意，為錄孝經(jīng)一過，徒知承命之恭，忘續(xù)貂之誚何。時嘉靖丙午二月既望，徵明書。(文徵明跋《職貢圖》1552年)
這些題跋可以看出，部分仇英的作品有文徵明的題跋并非仇英的請愿，而是仇英作品的收藏者;其次，文徵明題跋是為滿足他朋友的要求而作，對于仇英作品的評論大多泛泛而談，少真誠評價。
仇英 雙鉤蘭花圖 文徵明題跋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甚至，很多時候，對于仇英作品的評論，文徵明會直接忽略不說，如《題雙鉤蘭花圖》、《題寫經(jīng)換茶圖》、《題鐘馗圖》（此畫為仇英 陸治合作）、《題春江圖》等等。
仇英是1552年去世，那時文徵明還神完氣足地進(jìn)行“粗筆山水”的摸索，他1559年去世時還在為一個陌不相干的人撰寫墓志，可他卻對仇英的去世幾乎沒有表示。
唐伯虎一生落泊潦倒，死后還有袁宏道幫助修葺墓地，整理詩集。然而，傳為仇英摯友的文徵明，甚至連仇英的生卒年份，都沒有為后世留下。
【后記】
在很長時間內(nèi)，趙孟頫的光輝始終籠罩著元代書壇。在這樣的背景下，楊維禎特立獨(dú)行，追求個性，在書壇和文壇突圍，成為當(dāng)時東南地區(qū)文學(xué)和書法領(lǐng)袖人物，受到文人及底層人群的擁戴，其人格魅力和藝術(shù)格調(diào)想而易見。
這件創(chuàng)作于楊維禎去世前一年的書跡，《壺月軒記》隱藏了太多信息。在楊維禎存世30余件書跡中，《壺月軒記》是署款最晚的一年書跡。在這件作品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東維叟”印章，較早是“東維子”或是其他印章。《壺月軒記》也是楊維楨唯一一件保留下來使用“畫沙錐”書寫的墨跡，這是楊維楨經(jīng)常使用的毛筆，和“鐵心穎”一樣，對學(xué)界研究制筆技術(shù)對書寫狀態(tài)的影響非常有價值。
